可以在乡下随意找到多家这样的小店,使我想起“旧时茅店社林边,路转溪头忽见”,村里沿路或集中点的地方,往往是一棵大树下,几乎一色的装饰打扮:青色的瓦屋,土砖垒起或泥筑的墙,照例用红蓝相间的篷布钉了天花。只是或新一点,或有些破败。店里约有一米高的柜台,木制的,也有水泥筑成的,无一例外黑压压拒人于外。
小店货并不多,针头线脑,油盐酱醋,倒也齐备。柜台上透明的玻璃缸内摆放着炒熟的花生,五香瓜子,兰花豆,规模大些的,还有些乡里难得一见的诸如酸梅粉泡泡糖之类的新式食品,里面的货柜里散乱的摆放着香烟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须品。还有一样必不可少,而且每家都是一样,就是一个硕大的酒塔,用沙袋压了口子,旁边倚着一个竹制的酒提,一提一般是一两,却有奸滑些的,一提只有八分重,靠着柜台喝酒的,很有点鲁迅笔下“咸丰酒店”的韵味,只是没有长衫或短衫的分别。来小店喝酒的皆是乡邻,或匆匆打上一提,一口饮了,仍背了锄头去下地,或打了两提酒,用白瓷杯子盛了,又称了些花生,然后跟老板借了象棋摆在门口,邀了棋友,各端了酒杯慢慢啜饮,棋局也杀得不亦乐乎,看棋的也围了一大堆,各有各的见解,又比下棋的还紧张,争得面红耳赤。到后来,这酒也喝得有七八分醉了,夜色也有些微黄了,必定就有叉着腰的妇人站在远处骂,“你这死鬼,成天就知道喝酒下棋,田也没有犁,未必这些就当得饭!”骂音刚落,就有好事的观棋者应到, “是你的那丘田没有犁吧?”然后就是哄然大笑,棋局也就散了,看棋的也散了,只有小店的老板急匆匆的追着问“一共喝了七两酒,还有半斤花生,是记账还是就付钱罗……”
自然而然,乡村的小店亦是蜚短流长之所,小店的老板喜欢在店外的大树下放上几张桌子,放上两壶开水,供乡邻闲坐下棋打扑克牌之用,到后来有了麻将,小店就更加热闹,有些人开始一天到晚泡在小店,牌局也似乎越来越大了.
老李头是小店的常客,不下棋,不玩牌,他来小店的目的只有喝酒,喝了二两后就倚着店门看外面打牌的,迷迷糊糊又没有睡着,酒醒后他又要喝上二两.既不做事,也不种田,好像他生下来就是来喝酒的,他醉后是雷也惊不醒的,有一次人家恶作剧,趁他睡了,把大的炮仗放于铁桶中,在他耳边点着了也没把他炸醒.据说他一出生父母给他算八字,说他要六十岁才能“上大运”(懂事的意思),果然他一直浑浑噩噩的过日子,家也未成,立业就更不要谈了。家里能变钱的都卖完了, 还欠着小店里一大笔账。每次赊酒,老板娘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,老李头也瞪着眼,生怕她酒提子没有舀满。
老李头懵懂的日子过到了六十岁,却真的“上大运”了。恰好遇到建设新农村。政策好了,种田不要交税还有补助金。于是他不但把酒戒了,荒芜多年的田里也有了一片新绿,很有些老牛自知夕阳短,无需扬鞭自奋蹄的意思。每日都可见他被羸瘦的身体在菜市场卖菜。他也不再搞些欺瞒讽骗的事来弄酒钱。不知他是迷于命运的指点,还是人生真有命运在冥冥中安排。
二麻子也是酒客之一,与别人不同的是,他是一个泥水匠。有时在屋上做了半晌事,酒瘾来了,就下来到店里喝上二两。又及上脸,一看就醉醺醺的样子。若再上房做事,难免主家会放心不下,可他却满不在乎,依然站在高高的墙头自如走动,也不曾趔趄一下。二麻子的手工不错,墙砌得如同弹了墨线,尤其是在酒后,更显出他的手艺来。可后来还是出事了,不过不是二麻子,而是他那同样嗜酒如命的父亲,酒后在替人家上梁时竟掉了下来。二麻子上房做事时不再喝酒,自此他的墙也砌得不再笔直,终日晕晕欲睡的样子。
这样的小店,现在仍随处可见,却学了城市的装修,做了大块玻璃的橱窗,又加了超市货架,商品也一应俱全,生意自然也更好,似乎不能再称为小店了。而那些共生于小店的酒客棋友,已经变得稀有,就如乡间的很多风物,龙灯狮鼓,皮影竹旦,皆耐不住淘洗,渐渐的,被时光冲刷得毫无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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